【極短篇】 祕密

2011031510:00

◎張耀升

他開始遇到鬼,是在住院之後。

雖然在這之前,他常想到死,想過各種死亡的方法,緩慢的或突然的,抗議或若無其事的,各式各樣將身體換成屍體,來傳達說不出口的訊息的方法。

住院後,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真實狀態。

當他經歷繁瑣的手術後醒來,聽見班長與級任導師的聲音,他們帶來同學的祝福,祝他早日康復。整個臉都包著繃帶的他,看不見導師與同學的臉,只覺得聲音很陌生,確實是生活中常聽到的聲音,但那種過於謹慎的正經以及努力表現的關懷令他覺得他們倆的聲音似乎包在一層絨布裡,彷彿他們都站在一個大禮堂中,導師與班長對著台下演講,而他躲在講台的暗紅布幕後面,竊聽一段與自己無關的言談。

導師與同學走後,夜晚來臨,看護他的母親早早便將一旁的看護椅拉開成窄長的小床舖,蓋上一條薄被呼呼大睡。麻藥退去的他,開始感到身上數十個傷口既痠又脹又麻,他稍稍仰起頭喘氣。

隔壁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小兄弟,睡不著啊?今天來看你的人帶很多花來,分我一朵好嗎?」

他尚未回答,就聽到老人起身撥弄花束的聲音,老人從中抽出一朵花,再將花束放回瓶中,說:「好久沒有人來看我了。這花真好,很香。」

第二天早上,他便聽說老人死了。

老人的家屬來到醫院,竊竊私語著究竟是誰來看父親,居然只帶一朵花,這麼窮酸,不配分遺產。

夜深時分,當母親深長規律地打呼,他的耳朵便成了房中凹處那個排水口,將滿室細微聲響盡數收納。

隱約中,似乎有人翻動花束,可是全身痠痛的他無法自行拆下臉上的繃帶,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而叫醒母親。他屏氣凝神地聽著周遭的聲音,直到倦了深吸一口氣,才在滿室的消毒水味中察覺到導師帶來的花早已枯萎而被丟棄,病房中沒有花束。

那一晚的對話不斷回到他耳中。「小兄弟」、「小兄弟」。明知老人已經不在,但那聲呼喚,卻在他轉身背對老人的病床,昏沉而即將入睡時像一根羽毛滑過他頸項,讓他背脊冒出冷汗。

白天或夜裡,當止痛藥退去,他就會從淺眠中逐漸轉醒。然而意識往往清醒得比肢體早,在他的精神已經回到現實後,身體卻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處在無力失能的狀態。

他想那就是被壓,就算之後隔壁床住了新的病人,年輕且聒噪,無法與老人聯想在一起,他還是隱約覺得老人還在附近。形體不在,聲音也消失,但某種他說不上來的東西,也許只能說是氣氛,卻縈繞不去。

拆下臉上繃帶的時候,他一度擔憂是否一拿掉眼前的紗布,便會看見老人的身影。

但什麼都沒有。淺色系的病房、消毒水掩蓋下的淡淡血腥味、綠色的醫院床單、例行巡房而帶著職業笑容的護士與倦怠的母親,毫無例外的平淡日子。

來看他的人愈來愈少,最後只剩母親。他想像老人應該高瘦眼窩深陷,皮膚鐵灰指甲泛黃,跟他要了一朵花放在鼻前,藉以掩蓋身體內部腐爛的氣味。

「小兄弟」、「小兄弟」,不過是一個平凡老人活著時講的一句話,跟他要了朵花,他既不虧欠也不愧疚於老人,這句話卻像一個惡夢,反覆糾纏著他。

出院前一天,他趁著隔壁病床剛好空下,躺到上面。他將手掌交叉放在胸前,想像老人拿花的姿勢。窗外路燈白茫茫地打在他腫脹的手指上,他才發現老人留給家人的遺言:老人已經認清被拋棄的事實,不再期望子女的探望,握著一朵要來的花,獨處,等死。

老人留下的,不是鬼魂,而是祕密。無人可說,無人知曉,遠比鬼魂還要曖昧不明的祕密。出院那天,他關上病房的門,轉身走向電梯,覺得老人亦步亦趨隨他而走,畢竟他們現在如此親近,他承接了老人的祕密,是世上唯一理解老人的人。

而老人也就成了他的祕密。